
作者: 楊威利修
標題: 殺頭相似風吹帽 留將公罪後人論 —— 與老湯的獄中往復書簡對談
前言:二〇一五至二〇一九,是香港民族的關鍵五年。從立法會門口燒個垃圾桶都切齒讉責,到和勇不分攻入其中。港人擺渡了政治光譜的高山低谷。城市變了,人生與歷史軌跡亦然。
五年間,一個小團體,成立,結集;茁壯,對抗;流亡,匿藏;拘捕,囚徒;崩分,重生。不管你曾經站在權貴建制黎生中立泛民本土的任何一點,百劫回望,香港民族陣綫仍宛如永遠在光譜遙遠的另一端。
普遍支持抗爭的港人,多少心存玻璃天花板,偏好將不符其審美標準或內心紅綫的反抗行徑,一律界定成幼稚、偏激、邪說、幫倒忙、畫面唔靚、激嬲阿爺、天荒夜談;當事人神經病、瘋子、異端。於是或忽略,或邊緣。更甚,直接眨斥為阿爺派來搞事分化臥底、假嘅劇本嚟架。加上過去曾經存在的非建制媒體,亦有意無意壓制其聲音,因此大眾從未有多少機會,聆聽這些多數派中的小數派想法,及其背後動機。
從來,顧左右而言他,永遠乾手淨腳。不深究,就不需掙扎抗爭電車難題;已搶佔的道德高地亦毋庸置疑。一定程度上,極權愛死如此反對派。每個異議者堅守和平理性非暴力天條,不滿就遊行靜坐今天我,氣憤就上訪求平反,含寃即下跪盼開恩。城管省力,暴政省錢。
無意充個眾人皆醉我獨醒,只是曾聽過位老太頗有意思的話,她說一個蜂巢是不會有趣的,直至你決定用樹枝去戳它。
得有心人搭橋牽線,與在囚的前香港民族陣綫成員,外號「老湯」的盧溢燊先生展開了書信交流,分享彼此想法與觀點。獲老湯同意,將多月以來往復信簡內容編纂成文。當中討論,部分為規避懲教處的內容審查,用上代號或隱晦陳述。尊重原文本意,用詞均予以保留。
對談者 盧溢燊
前香港民族陣綫骨幹成員,外號「老湯」。二〇一九年七月香港警方於荃灣工廠大廈內,搜出一千五百克三過氧化三丙酮(TATP)烈性炸藥原材料,同日拘捕盧。盧被控「管有爆炸品」及「製造炸藥意圖危害生命及財產」,判囚十八年,因認罪刑期減為十二年。為至今判刑最重之前線抗爭者。
楊威利修(楊)
盧溢燊 (湯)
五筒扮四筒,That is the question?
楊:每個人年青時想像自己的未來,都會充滿幻想,不管正面或負面。你記得小孩時,想像將來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嗎?如果現在浴室最入的廁格有部時光機,可讓你回去,你會怎樣提醒不同階段的自己?叫他們調整對未來的期待?
湯:小時候對於未來的幻想,說實話是超級平淡無奇的。我從小的志願就不是做什麼科學家之類的,而是做地鐵車長,會這麼想是因為這份工作看來很閒,而地鐵公司不大可能會倒。長大了就覺得,收入穩定增長也挺重要,地鐵車長人工太低了,就想到了H R(人力資源管理)。我覺得像我這種讀書中規中矩,不是萬人迷也不是特別招人恨的普通學生而言,長大了找份普通的工作,最好是事少錢多的混過一個普通的人生,差不多就夠了。現在想起來,我的校園生活與當時的志向都是挺渾噩的,在香港活得渾噩,可能也是種幸福的依據。
那時是零九年,我完全沒有想過十年之內一切會天翻地覆。我當時是怎麼也不可能想到政治這一塊的,就算坐時光機回去提醒當年的自己,當時的我也不可能會相信,所以我才相信思路上的箝制才是最恐怖的,給你時光機也不大可能扭轉將來。一九年的事別說拿到零九年說,就算拿到一四年說都沒有香港人會相信。我真正嗅到氣氛不大對,是在一二至一四年間,那時是真的感覺到事情正在起變化,以往的很多「前提」似乎都不成立了,但事情會走向何方,該走向何方,我當時還沒有很清晰的想法。我想,在這個時期提醒下過去的自己,練大隻點,你將來是要當葉繼歡的,有那麼一點點可能他會相信lol。
楊:無法想像你成為車長會是怎樣情況。年輕時,我也曾有過隨便找份糊口工作的想法,收入高壓力少,最好可以老請病假⋯⋯但我覺得打斷這好夢的,該算是零三年的七一大遊行,現在回想起來,香港人的那次算是勝利了,廿三條取消、葉劉淑儀下台、董建華也在一年多後腳痛下野⋯⋯勝利來得很容易,甚至太容易。令許多人認為,這個勝利來自於我們佔有香港人的大多數,甚至認為是源於我們的和理非和遊行過後沒有一點垃圾⋯⋯但實際上,大家都自作多情了,那時候只不過是中央權力知進退,比較理智地選擇不和地方民意硬碰,風頭過後低調換個代理人而已。
沒多少香港人,願意仔細研究其企圖和策略,只急著把當時勝利全部歸功於自己強大,於是強化了自身強大的想像,這個也難免的。在失敗中,人人檢討失敗原因;可是成功了,誰都不會檢討成功中,有哪些失敗部份。於是就暗埋下了貪勝不知輸的伏筆。當然,當時的我,也是其中之一,認為終於有足夠Power去單靠「曬馬」來與中央討價還價⋯⋯百千劫,再回頭,已經有點白頭宮女話當年。
湯:其實所謂勝利,或者勝利源自甚麼,同樣是個建構問題。但凡建構總要有個基石,「好」、「壞」、「輸」、「贏」的定義,再將畫面拉闊一點的話,其實都是建基於一套價值倫理體系。自不自作多情倒是後話,關鍵是像馬克思嘲笑的那樣,資產階級總愛幻想自己那套理論道德代表了全人類的共同理想,但即使在他們身處的社會,他們也不過是一小撮人。香港人一直覺得天經地義的那套倫理,其實才是病根。為甚麼他們的注意力,會落到地上有沒有垃圾或者有沒有搞喊細路女這種事,而不是別的甚麽事上呢?
楊:想聊一下你家人,你們一直以來關係怎樣?出事後,你記得他們對你說過哪句說話,印象最深刻?
湯:我是離異家庭長大的,可能是離別的場面見慣了,我對雙親都保持着一種禮貌的距離,互不干涉生活有利於關係和諧。當然出事之後就不是這樣了,他倆都屬於很典型的草根階層,營營役役謹小慎微,最大的心願就是下一代上流到中產。我出事可算是將他們這個願景徹底粉碎了。我最記得當時叫我千萬不要認罪,認罪要留案底要坐牢,打官司還能討回清白云云。
我能夠理解,那一刻他們畢生的努力都要付諸流水了。大半生的夢想直接完蛋,這不是人人受得了的。我也只是勝在比較年輕,比較善於消化命運急轉的現實而已,但對於已經將大半生投資了下去收不回來的那輩人而言,這無疑與否定了他們畢生奮鬥的價值。在那一刻我是真正感受到兩個時代交接的痛,他們還對於很多東西存有幻想,他們的人生是圍繞着這些基礎規劃起來的,但卻要看著他們一個接一個地作廢,而我則是早就不存這種幻想了。天地不仁,勤懇如斯卑微如此的人們,卻要受最重的打擊。
楊:你唸書時候的同輩同學呢?出事後有沒有再聯絡過?後來認識的隊友,當然能明白你理念。其實一九年的事,讓許多人看清,原來過去一直一起踢波唱K,經常出來聊著當年校園生活的舊同學,大家過去花上許多時間聊天,但其實你會發現,原來你們從來都沒認真聊過天,又或者是聊天從來都聊着一些口腔期的話題。
湯:口腔期也沒什麼不好的,我出這事,可以想像即使是同輩也是非常震驚的,震驚到絕大多數都直接斷聯絡了。說實話我也很感恩這樣,你這個光譜的人,尚且會如此提問,而且解釋起來的篇幅就有這麼長,那他們要問起我就真的要寫到虛脫了。還有聯絡的,倒沒甚麼好奇寶寶,有一種支持叫做「我不知道你在搞什麼鬼但我支持」,我覺得人生在世能有這種支持,就算死而無憾了,而我的人生能有這麼個機會把他們篩出來,這也挺不錯的,我都很把握機會跟他們好好聊下口腔期的事。
楊: 如果有天我被關起來,最懷念的應該是喝汽水。因為各種電影音樂,都可靠記憶和想像去回味支撐。但汽水那一下打嗝,好像怎樣也無法自行於大腦複製。
湯:我在這裏是沒有汽水喝的,果汁都是買得到。我從校園時代就挺宅的,只要有書我就活得下去,相當耐悶,對吃的本來就沒有什麼要求,可沒有要求歸沒要求,監倉的伙食還是刷新了我的下限。如果說懷念的嗜好的話,我想還是電影吧,這裏假日播的,都是又舊又無聊的,賀歲片的頻率尤其高。
楊:舊賀歲片也不一定無聊,過去如《家有囍事》或《嚦咕嚦咕新年財》,每逢重播,我還是笑得出來。當然,現在再看《嚦咕嚦咕新年財》,又多層意義。有時會想,香港人到底是否命中注定吃不了餬?還是我們章法不好把牌打爛?泛民總說對手強,要保險不出銃,有雞餬食雞餬,袋住先好過冇,你可說冇大志;但一眾本土少壯和剛睡醒新手,在拿着三色雪糕般的雜牌,卻夢想做十三么大四喜,這又會否太離地好高騖遠?沒說那邊是對,雙方各有雙方洞察到對家牌路,但同樣各有各之盲點。你現在回想起來,有覺得自己的牌打法過於進取嗎?要是重來,會否想有別的打法?
湯:進取與否,那是策略問題,策略問題首先要講究策略主體。沒有主體講策略,就是空對空的智力遊戲。用麻將來比喻,首先這是一個由四個主體參與的遊戲,你首先就假定了你的左手與右手是協調的,你的手與眼也是協調的,你是一個主體。你可能覺得這十足廢話,難道還有不協調的?現實是,以往每一次的Campaign,都是左手要上右手要槓眼睛要碰。持份者只有極短時間內Agenda是一致的,別說作為鬥爭主體,連作為談判主體都談不上。
對手強是真的,但對於對手強在哪的判斷卻搞錯得很災難性。人家真正的強處不在牌技(當然牌技是強的),而在「場外因素」。經驗限制想像,用麻將來說就是假設對家扣牌總數有限,不能透視你的牌,以及不能出千。所以說,小資們真的就是naive,這恰恰是對家的看家本領。在這種情況下你關注食糊問題,本身就是放錯重點,你當然是不可能食糊的,而是只要對家想 / 有需要,隨時可以自摸。你還想牌的事?你應該關注的是場外因素,怎麼把他的手剁下來之類的,而不是浪費時間想出銃的問題。
《嚦咕嚦咕》當然是有其哲理的,但今天看來就很Naive了。飯粒黏五筒那幕戲,當年可能大家覺得很聰明,我現在卻是看得一身尷尬。這一幕的主旨就是「你以為我犯了規可以大條道理剁我,其實我還是好機智地守了規則,我太聰明了」這種聰明這些年見太多了,當事人還是真覺得自己這樣子很聰明的。你以為你彈走了飯粒亮出五筒我就剁不了你?那是四筒還是五筒,那是重點嗎?重點是我要剁你,懂嗎?說真的,你在談起《嚦咕嚦咕》做例子的時候,是沒有很自然地將「吹雞剁手」或者「燒佢間鋪」納入策略庫考量吧?這說明你是我們社會定義的「正常人」,這也說明了我們社會最大的弱點。還真不是有沒有大志的問題,而是慣用觀點反倒阻止了你讀懂局面的問題。答案錯了,可以改,可以試返到啱;但問錯問題,就永遠求不出正確答案。意識上的壓制是最可怕的。
這種局面底下去探討策略優劣,或者贏牌輸牌的問題,是沒有意義的。第一你根本沒有自己的Agenda,也不可能有,因為你連一個完整的自我意識都沒有;第二就是關注點從一開始就擺錯了。劉德華問「朋友們,你們去哪了?」,「朋友」不來,雀神都要輸身家,用不用心打都是一樣,所以你就真的等中發白這些朋友回來,但你真正需要的朋友在牌桌以外,他們不叫中發白。
楊:大概戴教授和其他泛民,一生都沒想過自己竟係《嚦咕嚦咕》中的劉德華。你說法太準確了,一切關乎「場外因素」!所以我有興趣的問題是,當時你認為,你們已經是個主體嗎?你們能動用到的神經線和聲帶,甚至未足夠控制自己的手腳協調,外人看來,佔控制的比例太少。確實你有「吹雞剁手」的意志,先不討論你能否達致吹雞剁手這組動作;問題是即使做到了,就能改變「場外因素」?甚至整個牌局?還是如你所說,這只是一個作為第一推進段的象徵意義?你有試著做控制更多神經線的計劃嗎?包括左右手和發聲(起碼叫碰上槓與吹雞,也要發聲吧)還是你認為,你們當時控制的部份已經足夠?
湯:主體問題,如果當時已經是,那就不用建構了。「場外因素」倒不關神經系統事,在我有意識地搭神經線之前可能已經具備條件了,只是像之前說的,大家都不敢押注到自己並不習慣的地方。一四年老嘢其實有很不錯的牌面的,要反枱的大義名份比一九還足,只是他們自己也是害怕這種結局的人。之前說我感覺氣氛不對也是一四年,那是個分水嶺,一四後沒有反枱,就等於將泛民的整個存在意義取消了。一個民主化理論 / 路線圖破產又沒有後續打算的民主派,存在為了甚麼?往後五年的人心向背恐怕很大程度上也是這問題。傳統認知係,有得傾,因為「北京唔會想香港亂」。但一四及一四後,尤其是李波案與愛港力系的崛起,就與這種解釋框架格格不入。這些與老香港世界觀相矛盾的現象,他們無法解釋,於是評論員的慣性就是「有人做了蠢事」,似乎是評論員們比較聰明。但人家再蠢也有一整個中國社科院Backup,更何況蠢人能登此大位?能比一班寫專欄的還不如?不自尊心過盛的話很容易想到這點,這絲毫不合理。很多時人們眼中他人做了蠢(aka觀測者看不懂的)事,往往只是觀測者看不出人家的真正盤算,自作聰明說人蠢,其實自己最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