類別入圍作品

作者: 林歡

標題: 《雙城》第一回節錄

前言:《史記》記載,秦國統一中原,六國盡亡,唯獨衞存,小小衞國多存活了十二年。當時中原天下就只秦衛兩國,秦國極強而衞國極弱,秦始皇百般欺凌,衞國任由宰割,與目前中國、香港的關係何其相似。長篇武俠小說《雙城》描寫最後幾年衞國抗秦,百姓起義的故事,從而道出香港的困境。如今一眾港官出賣香港,故事中他們以前生的身份出現,一樣衛人賣衛。

現提供第一回的節錄版本,內容影射香港特首堅拒透露夫人年歲,惹來各界無窮遐想。秦代使用雅言,而雅言在廣東話中保存最多,故此這部小說中用上「幾多」、「企起」等廣東字眼。

紅燈高掛,喜氣洋洋。一所大宅當街而立,構築宏偉,朱門繡戶,門上匾額黑漆金字,寫上「縣丞府」。話說當今衞國縣丞李大人一生只賀婚,不拜壽,今日他納第十三房妾,四方貴客絡繹道賀,李家長子在門外相迎,忙個不可開交。

吉時剛至,一眾門人齊聲祝賀,一時間歡聲震天,不少途人還道綠林強盜到了,急步走避。李家長子正微笑間,一名老婦抓住他手臂,道:「民農別忙歡喜,你爹納妾與你何干?多個香爐多隻鬼,那賤貨生一個男孩,他日你名下便少一塊田,你歡喜什麼?」

李家長子叫李民農,說話的則是其母,也就是李大人的元配夫人,丈夫枕邊愛妾納完一個又一個,另外還這裏拈花,那處惹草,她早就看不順眼,今晚打算借醉鬧事,此時小試牛刀,先數說兒子一番。李民農那裏不明母親心意,看她酒過三巡,酒意已有五分,當真怕她鬧出事來,害李府蒙羞,命下人好好看管,勸她少飲為上。

滿朝文武、巨賈鄉紳坐滿大廳,縣尉、廷尉、總捕等大官同席而飲。席上一名老漢身着繞襟深衣,頦下疏鬚,滿眼紅絲,狀甚可怕,一手拿酒杯,一手持酒樽,正是主人家李大人,看他意氣風發,趾高氣揚。

縣尉乾了一杯,道:「天下福氣都給大人享盡了,你貴為縣丞,功名利祿自不待言,豔福更是無邊無盡,李家十二房妾,個個貌若天仙,李夫人當年何嘗不是當世第一美人了?只不知第十三房美得如何驚天動地。雖說貌若天仙,天仙甚多,不知她生得似那一位,不見美人真面目,於我有點美中不足。」言罷擺出一副可惜之極的神態。

總捕這時插嘴道:「人不是活在過去的懊惱當中,就是處於將來的恐懼裏面,縣尉大人樂以天下,憂以天下,我等今晚看不着美人如玉,將來必生懊惱。」如玉正是今晚新娘的小名,總捕是縣尉的下屬,縣尉奉承縣丞,他就討好縣尉。李大人笑住揮手,道:「『過去的懊惱』、『將來的恐懼』,百官之中,你的說話最高深莫測。你等淫棍不見美人誓不罷休,好,來人,請如玉出來。」

未幾下人陪伴一名小姑娘步出,眾人一見啞口,看看李大人,回頭再看新娘,大嘆可惜。看她肌膚勝雪,眼波流轉,好一個大美人,可惜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。

賓客看她美是美得很了,但身材還未長成,似乎不過十四、五之齡,與李大人甚是不配。李大人朗聲道:「本官老夫納少妾,年紀相差一大截,諸位定然看不過眼,唉,真無辦法,誰叫我是天下第一水向之徒呢?」眾賓客茫然不知所措,相顧不語,李大人看見各人的傻相,捧腹大笑,又講一次:「我話我是天下第一水向之徒啊。」

人人只道第一次聽錯了,怎料第二次仍不明白,抓破頭皮也不知「天下第一水向之徒」是何意思。「天下第一」四字不難理解,「之徒」也都易明,「水向」二字卻說什麼也拆解不了。

縣尉固然不解,總知道這是他說話發問的時候,要搭個台階給縣丞講下去,道:「不知『水向』是何所指,請大人賜教。」李大人哈哈大笑,自鳴得意,道:「問得好!水,自然是向下流,還不明白嗎?」縣尉奇道:「水向下流,水向下流⋯⋯」李大人笑道:「我為水向,自然下流,我是天下第一下流之徒,常人不敢做,不屑做的事,我做得格外痛快。既然我自甘下流,老夫娶少妻算得上什麼,哈哈哈哈!」

眾賓客陪着轟笑,李大人又道:「下流歸下流,當今大秦天下,衛法、秦律我一條不犯。來人啊,度身量。」下人捧來度尺,在如玉身邊又比又度,如此一柱香時分才道:「禀大人,新娘六尺四寸高。」李大人頷首,狀甚滿意,道:「秦律定明,男子六尺五寸加冠,女子六尺二寸及笄*,便可嫁娶,無關歲數,如玉身量六尺四寸,足可嫁人有餘,看啊,我可是循規蹈矩得很呢。」(*秦代六尺五寸、六尺二寸,約為後世的1.5米、1.43米。)

縣尉企起嚷道:「縣丞事事守法,步步規矩,足為舉國典範!」李大人笑住拱手,道:「唉,怎麼如玉不在去年約莫六尺二寸高的時候入府呢,少一歲,多樂趣。」一面悔不當初,抱憾終生的表情。

另一席上有人低聲問道:「李大人幾多歲了?」旁邊一人道:「誰也不知,這個人從來不賀辰,不祝壽,梅爺怎麼明知故問?」此席六人從四十幾歲到六十幾歲,都是衞國富商,發問那人叫梅則範,年紀最長,也是全國首屈一指的大賈。他輕聲又道:「李大人總該六十過外,跟我差不多吧,新娘是他曾孫女之齡,娶來作甚,來日多個人送終嗎?」諸賈失聲笑了,但又不敢放聲大笑,生怕李大人聽見,後患無窮。

宴上一雙雙淫眸注視如玉,眯眼瞠目,決不轉睛,喝采的喝采,吞涎的吞涎,如玉一下子面對幾百人,個個如狼似虎,不禁滿面飛紅,羞怯不已。適才與梅則範耳談那人心中不忍,小聲道:「新娘年紀雖幼,總是個人,也有所感,不應受這委曲折磨。」梅則範笑道:「這裏個個色迷迷的望住她,似是市場上買肉揀雞。」對方道:「買肉時不至於喝采,揀雞時也不會吞涎吧?」梅則範怕他闖禍,道:「別忘了我教過你四個字:留有一手。」

那人點頭,企起吐話:「新娘累了,還請大人准她回內堂休息。」聲音不揚,語氣不惱,就如面對面交談,不知怎的,此話傳遍大廳,鑽入人人耳中,一時間四下俱寂,都循聲望過來,目光留在他面上,只見他滿臉虬髯,約莫四十歲出頭,顧盼之間,極是威勢。

梅則範於他亦師亦友,擔心這個門生好友禍從口出,朗聲道:「李大人壯如雄馬,旦旦而伐,尋常女子本就抵擋不了你一招半式,要是新娘累壞了,幹起事來更要了她的小命。」李大人一怔,隨即滿臉堆歡,道:「本官修習氣功多年,道行不淺,以氣御精,塵世間無甚麼戮不穿。還是則範、為俠心細如髮,想得周到,好好好,別要折騰美人,今後她在我的床上任重而道遠呢,哈哈!」眾人乾笑聲中,丫環領住如玉離去。

剛才替如玉說情那人姓風,名叫為俠,為人正氣,生意不成仁義在,不正之財決不取,故此單算這桌以他家產最少,但人人極是尊重他。風為俠雖稱不上巨富,總是做大買賣的人,朝廷大官不識平民百姓,無論如何認得國內為首的幾個富人,李大人便喊得出他的名號。

梅則範見李大人不怒反喜,這一關算是跨過了,再押一注,要他喜上加樂,笑道:「方才還道大人壯如雄馬,新娘有難,原來閣下憐香惜玉,如玉有福!」

轟笑聲中,李大人顢頇行來,滿面酒氣,低聲道:「本官壯如雄馬、憐香惜玉之事,不要張揚放話,否則衞國以至大秦的婆小妞知道了,全都跑到我的床上,我就是壯如汗血寶馬,偶爾也有吃不消的時候。」眾賈大笑,梅則範道:「來一個吃一個,來兩個吃一雙,明佑你看是也不是?」

坐在東首那人叫陸明佑,在同桌當中最富智計,梅則範呼喚其名,就是要他接口討好權貴。陸明佑道:「是啊,這裏人人好似色中餓鬼,像在市場上買肉般盯着新娘,不像買肉也似揀雞,不似揀雞也如挑叉燒⋯⋯叉燒⋯⋯」梅則範眉頭輕蹙,道:「你講什麼?」陸明佑自知失言,立時閉口,已嚇得面色泛青,背脊冒汗。梅則範替他解圍,笑道:「縣丞的大號,豈是我等可以直呼,不過大人今晚心情大好,必不怪罪。」

衞國縣丞叫李叉燒,這點人所共知,就是從來無人當着其面直呼其名,在他以下之輩都是大人前、大人後的尊稱,叉燒之名久未有人提起,久而久之成了禁忌。眾人眼角瞥向李叉燒,怎知他雙眼一白,醉倒在地,兒子李民農連忙扶起,放在椅上。

李夫人不知什麼時候到了這席,看了丈夫一眼,冷笑道:「到我講了,這老頭從不賀壽,倒不是隱瞞自己年歲之故,而是不想老身賀壽。你們想想,倘使只有他擺壽宴,元配夫人孤清過生辰,實在講不過去,人家總道:『恭喜大人壽比南山!幹麼嫂夫人從不賀壽呢,不如在她生辰大排筵席,大家高興一場啦!』這是人之常情,只准丈夫賀壽,不許妻子設宴,難免惹人懷疑;連他自己也不祝壽,則大條道理:『李家最怕䌓文縟節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』」

另外兩名大賈馬實沈、歐陽充異口同聲問道:「李大人因何不准你賀⋯⋯」梅則範看出勢色不對,事有蹺蹊,插口道:「別要多事!」李夫人道:「他何以不准老身做壽?說穿了毫不稀奇,他要隱瞞我的歲齡,當知道一擺壽宴,賓客自然講:『恭喜李夫人,賀喜李夫人,今年幾歲了⋯⋯哎喲,真是看不出呢,還道你四十出頭!』不賀生辰,大家便無從問我幾歲。」

陸明佑道:「我看夫人年紀不大啊。」李夫人道:「這老頭不怕我老,只怕我不夠老。」陸明佑本想問:「他怎麼怕你不夠老?」見梅則範睜眼示警,那裏敢問。

李民農在筵桌對面搖手示止,李夫人白了他一眼,續道:「你們的縣丞更不許民農談及自己的年歲,上次兒子多口說嘴,自道四十四歲,這老頭便打到他血流披面呢。」望向韓力,道:「你怎麼不問我,這塊叉燒為何怕人家知道老妻與長子的年歲?」韓力答道:「我不敢問。」

李民農跑到她跟前,正要拉走母親,李夫人橫了他一眼,道:「你乖乖企在這裏,不向我動手,我便只講給這桌人聽;你拉走我,我就叫破喉嚨,好等所有人聽見。」李民農苦求道:「你一講,好多人要死!」

李夫人不管,對梅則範等人道:「為什麼這老頭千方百計隱瞞我和兒子的年歲?因為我家有件醜事。」問梅則範:「你怎麼不問我家有何醜事?」梅則範求道:「李夫人要講便講,請不要牽連小人。」李夫人冷冷道:「我要講,你不敢不聽;我要你問,你不能不問。」梅則範苦着面道:「請問李夫人,你家有何醜事?」李夫人道:「既然你一定要問,我不告訴你不成。」

李民農悲鳴:「不要講!」這句卻不敢大聲講出,生怕鄰桌聽見。李夫人聽而不聞,道:「當年我本來不識這塊叉燒,他對我用強,因姦成孕,如此有了民農,就是眼前這個寶貝兒子。」眾人面面相覷,他們早知李叉燒色膽包天,但想他為人極是謹慎,怎料到當年莽撞用強。

李民農企直,道:「娘指爹用強,爹卻話你投懷送抱,這麼一來口同鼻拗,各執一詞,只怕去到廷尉跟前也無一個說法,加之爹是廷尉的上司,娘未必有勝算呢。」縣丞之下兩尉,縣尉掌管捕房,除暴安良,廷尉負責刑法,審犯定罪。

李夫人森然道:「強姦一事先按下不表,我講的醜事不是這宗,卻指事發那年,我不過十三、十四歲,未到十五歲。」這幾句她得講清楚,六賈聽得明白,「懷孕那年未到十五歲」,這句話字字易懂,只是難以索解有何隱密,如何與「醜事」連在一起。李民農也道:「娘你醉了,男六尺五寸高可以娶妻,女六尺二寸高能夠嫁人,無關歲數,這是秦律明定,那時爹娘身量遠遠高過此數,何醜之有?」

李夫人道:「你幾多歲了,四十四歲吧?那就是說,你爹與我的事遠在四十四、四十五年之前,當時秦國還未統一江山,仍是戰國時代,我們不守秦律。不守秦律守什麼?《周禮》令男二十而娶,女十五而嫁,不管身量幾高幾矮,那年頭戰國七雄也好,魯、衛小國也好,一體遵從。當其時這塊叉燒二十歲了,加了冠,我卻不到十五,未行笄禮,不可為人妻子,他和我有了夫妻之事,便是犯了法規,這才是李家醜事,李家超越古今的大醜事!」

梅則範看風為俠,風為俠望韓力,韓力窺歐陽充,歐陽充瞧馬實沈,馬實沈視陸明佑,陸明佑觀梅則範,六個富商你瞪着我,我盯着你,相顧變色。人人只道所謂醜事乃指尷尬之舉,貽笑家門,也就是了,那裏想到牽連法規,恐怕不是被人譏笑十日半月便罷。

李夫人橫眉冷看六人,又道:「老身今年五十八歲,有出生八字、穩婆押印為記;民農四十四歲,更是人人都知,四十四、四十五年前我就是十三、十四歲的小姑娘。我和這塊叉燒犯了法,但我是受害被迫,又未及笄,不負刑責;他加了冠,那便不同了。一旦我的講法證明屬實,這個『循規蹈矩』、『衛法、秦律一條不犯』、『足為舉國典範』的縣丞大人只怕要丟官,大秦刑法嚴苛,他更要蒙上欺瞞之罪,說不定腰斬棄市呢。」

六個富商巨賈做生意買賣,向來一言而決,可憐此刻膽戰心驚,有口難言。李叉燒陡地企起,醉眼昏花,向眾賈團團舉杯,道:「生意好啊!」

風為俠步行回家途中,一直回想方才的人和事,觥籌交錯,酒漿滿地;李叉燒猙獰的嘴臉,眾人爭相奉承之情狀;什麼「以氣御精」、「女子越幼越好狎」,言者無恥,聽者無禮;新娘一張俏面上又驚又疑,想她年紀小小入大門,一生悲慘可期,他赴宴舉杯,就是有分推波助瀾。

宴會不過兩個時辰,他度之如年,新娘今後對住那塊叉燒,她的不幸卻是一生一世的事。向來宴無好宴,會無好會,自己身處其中實在不宜,當知道「義」者,「宜」也,做適宜的事謂之義事;置身不宜之地,自己就成了不義之人,故此推說不勝酒力,提早離席。

回到府中已是子時之始,剛要入睡,忽然聽到大門上有啄剝之聲,他匆匆披上外衣,急步迎去,打開大門,來者是個中年漢,一身下人裝束,認得是大賈歐陽充的管家,那人氣喘吁吁地道:「風⋯⋯風大爺,我家老爺在府上嗎?」

風為俠搖頭問道:「充兄未歸?」對方道:「我家老爺與梅、韓、馬、陸四位大爺都未回府,恐有不測!」